鹤渡着相楼

着相楼 | 楔子

鹤渡的冬日几乎是没有晴天的。多云是一端,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又是一端。太阳永远是隔在重重迷障之外一个苍白的虚影,既无热情也不疏远的表态,像这里街道上的每一张脸。

这个叫鹤渡的小城虽然没能挤进二线城市的团体,楼宇的长高、高架桥的层叠和堵车队伍的拉长速度却并不比大城市逊色。连深夜里市中心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都隐约感到被抛弃的时候,在黄金地段角落的旧巷里仍有一处沉默的院落灯火通明,不颦不笑地融化在黑色的背景里,没有人知道它待了多久。
那是一周矮墙围起的三进院落,所谓着相楼的主体,只是第三进院子里的一个二层小楼,充作藏书阁。前面的正堂亦有两层,而二层茶室是公共的阅读、休憩区域。

着相楼的定位很模糊,和那些塞满漫画书、桌游卡片和游戏机的书吧不同,这家书楼开门时间集中在下午或者傍晚,虽然开门时间不定,但一定是每晚十一点紧锁大门。或许应称它为私人图书馆,因为顶入天花板的浩繁藏书只是书楼主人的私产;可楼内又确实布置着招待读者的桌椅,正堂西边墙上打着密密的格子,摆放的是供读者选用的茶叶。书楼主人是一个永远穿着棉麻袍褂的年轻人,身边跟着一个素衣玄裙的女孩,还有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瘦高少年。鹤渡的人们只知书楼的主人名叫宋子寂,是当地著名藏书家宋启的独子。坊间亦有众多散佚古籍都在此楼留有底本的传言,然而连慕名前来求书者都寥寥。

总而言之,子寂运转着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盈利的藏书楼,而这就是他的全部产业和生计。门口他自己题写的“着相楼”三个字,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旁显得寡淡到矫情。

不过,字还是很好看的。

 
子寂盯着正堂案上的座钟。

座钟的木质外壳已经显出老朽的样子,钟摆却出人意料地摆荡得很流畅,组合起来,显出几分百岁老人耍单杠的荒诞。不过比起厨房祭灶的小黑陶鼎、座钟两侧插着干枝梅花的一对冰裂纹瓷瓶,或是子寂拿在手里的曜变茶盏,它还没理由倚老卖老——在这种环境里,连旧钟表都比博物馆里的物件更上进一些。

整点报时的钟声如约响了十一下。

“下钥点库。”子寂放下茶盏。每晚十一点闭楼时,他都要说一遍这句话,很轻,不像是对谁说的。但他说得又很笃定,像在完成一个重大的仪式。架上院门沉重的门闩,暗铜色光泽的大锁扣紧,对于鹤渡行将沉睡的街道来说,着相楼的一天结束了。

看上去比座钟还要上了年纪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身影,楼梯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。玄色的裙子从楼梯的微尘上扫过,顺着向上看就能看到素归万年不变的荼色短衣,随着墙壁阴影的后退被正堂的灯光染成鹅黄色。素归手里卷了一半未读的书按在灰绒披肩上,另一手聊胜于无地搭着楼梯扶手一路向下。

“今天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,敢往你家老板的宝贝躺椅上靠了?”

声音因清冷而显得格外遥远,却又一瞬间在耳边炸响。趁着子寂起身闩门的空当,鹿宁一个箭步冲上子寂的“御座”,正来回晃得得意,被这声音一个惊吓跳起来。不想躺椅剧烈一晃,撞上了八仙桌,与此同时,子寂的茶盏在桌上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,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落下桌子。

清脆的碎裂声。

鹿宁只在原地凝固了一秒,便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素归面前做了个“嘘”的动作:“姑奶奶,您可千万别出声……”

素归面无表情:“啊,我刚才也没说话呀。”

“你是没说出口,我是说——嗨呀不是这个事儿,那个茶盏你可千万别声张,我这就收拾,求求您求求您……”一个二十上下的大男孩又是鞠躬又是作揖,眼看就差磕头了。素归看着眼前景象,强忍住笑意道:“那可是你家老板花了大工夫淘回来的曜变,全中国就这一个,你觉得谁能瞒得住?”
鹿宁满眼惊恐:“那咋办啊?”

“把那顿炙鹿肉补上呗。”素归绕过石化的鹿宁,在八仙桌旁随意坐下,轻轻偏过腿,不着痕迹地把那片碎渣挡个严实。“你还别说,自从到了这儿,这东西我也好些年没吃过了。”

“素归姐姐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,这着相楼上下就咱仨人,我可是一直把你当老板娘看的,您要是不管那我就……”

素归正要说什么,外面传来了敲门声。一会儿两下,一会儿三下。

“放心吧,你的救主来了,今天你家老板没空管你了。”素归说。

“可这事儿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……”鹿宁正挠头的工夫,子寂已然从大门回到了正堂。“今晚是老朋友,你俩准备准备吧。”

素归站起身点了点头。子寂似乎没看到摔碎的茶盏,留下话便走出门去。几乎是同时,素归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:“这回你欠我大人情了,想想怎么还吧。”说完便转身进了内室。

鹿宁回头一望,曜变茶盏完好无损地搁在桌上,茶盏里余下的热茶还在滚着烟气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,但仿佛又发生了什么——鹿宁咂吧着素归留下的话,不知是解决了麻烦还是惹上了更大的麻烦。

已经关闭的大门又重新打开。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嚎叫,对于大门以内的每个人、每件器物和每间房屋来说,着相楼的一天才刚刚开始。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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