鹤渡着相楼

着相楼 | 辞岁(二)

后半夜的鹤渡,昏黄的街灯和红绿灯一起掀着沉重的眼皮,融在死一般寂静的黑夜里昏昏欲睡。景行巷两旁的房屋向来是这个城市之中第一批合上双眼的建筑,而今夜只有钉着27号门牌的院落是个例外。

“建国哥,别的不说,今天老板居然亲自下厨,这顿饭就是大阵仗了。”
鹿宁在厨房待不住,帮了一会儿忙就窜回了正堂,换了子寂前去准备。与黄建国谈天说地的扯上一阵,论资排辈的心思早就忘了个干净;黄建国套近乎的功力也就发挥了三成,刚刚敬过酒,饭桌上鹿宁已经建国哥长建国哥短地叫上了。

“可不是大阵仗嘛,”素归一声冷哼,“咱们宋老板切松花蛋可是一绝,这盘松花蛋绝对算是他老先生过去一年里厨艺的集大成。”

子寂不置可否。黄建国忙接茬,“哎哟,那大哥是真太看得起我了。我也不拘着了,先来一口啦!”说罢就夹起一块松花蛋放进嘴里。

饭桌上一片死寂。

黄建国的眼珠子一会儿向左,一会儿向右,看了一圈,才缓缓把嘴里的松花蛋咽下去:“这个……不就是普通的松花蛋吗?”

“昂。”子寂从鼻子里应了一声。

“那咋就……集大成了呢?”

素归拿起筷子,“因为一年都不见得做一次,只要做了就是集大成呗。”

黄建国嘿嘿嘿地笑起来。子寂自觉面子上过不去,一脸不情愿地辩解,“还不是你不让我动火,说我凡动火必炸厨房么!”

“这题我会!”鹿宁举手,对着黄建国解释,“我们老板每回一时兴起想培养一下厨艺技能,不是锅把烧坏,就是锅盖燎黑,他又抠得要命不肯换新的,现在厨房已经没有健全的锅了……”

子寂激烈咳嗽,“鹿宁——”

“啊话虽然这么说——”鹿宁斜瞟着子寂,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,“但是——但是黄大哥你看,我们特意照您的吩咐,一只鸡都没做,这都是我家老板英明决策,设计了如此……如此……”

“那个,”子寂无力道,“实在没什么马屁可拍的时候,不要强求自己好吗。”

素归看着子寂,心领神会。“还不开始谈正事儿的话,这个尴尬的场子没人能救下来了。”

“啊,对对对,”鹿宁忍着脚上一阵阵的痛楚,“都忘了问建国哥,过年不正应该是忙的时候吗,怎么有空过来了?”

“嘿,你和你家老板连问的话都一样!”黄建国道,“忙啥?村里人一年比一年少。过年了,外地的年轻人回来,好不容易积攒点人气儿,人家不信你呀!这年景是越发不好了,黄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喽。”

“不好过,还不是吃鸡吃伤了?”子寂笑道。

“这是没办法的事儿。”黄建国叹气,“老理儿上,找黄仙看事儿必须备鸡和鸡蛋,信我的又都是上点年纪的人,你咋跟人家说我口味变了,下次整两只大鹅来?”

鹿宁沉重地点了点头,一脸同情:“建国哥,以后你想吃别的了,就把多余的鸡给我寄来,咱俩换!我这一天天吃着老板囤的冻肉也是快受够了。”

子寂捏紧的拳头咔地一响。“你‘建国哥’这次过来,就是想高升呢,好过上天天吃‘冻肉’的日子。”

“高升谈不上。”黄建国摆摆手,“我这资历也不浅了,想托你家老板说和说和,谋个好差事。如今功德的算法我也整不明白了,就算算能给我升到哪个层次,贵贱不搁乡野待了。”

“村里的事儿棘手得很?”素归问。

黄建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“也不是棘手,就是待不下去了。嗨,说起来也是我太挑。给你们举个例子吧,就来之前两天,有个老太太把我家弟马叫去,你猜问的啥事儿?问她儿子为啥二十七八了还没对象!你儿子找不到对象我哪知道为啥!我要知道了还至于自己打着光棍儿吗?”

“那怎么办啊?”鹿宁两手托腮,满脸的专注。

“我能咋办?我能说我不知道吗?我只能借着弟马的口瞎掰了一通,她儿子毁我的窝了,被我下咒了。你是没看见,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儿子那脸黑的呀,生怕说急眼了让他揍我弟马一顿。他非说没干过这事儿,他妈就上去捂他的嘴,说别冲撞了大仙。

“光下咒也没用啊,人家请你来就是让你给人办事儿的。我了不了这事儿,下回谁还请你?我找谁积功德?我在那想了老半天,我家弟马就在原地转了老半天。那老太太的儿子不耐烦了,站起来就要走,说我家弟马是骗子,他要报警。这话可不敢叫弟马听见,幸好是我上的身,不然叫他听见了得多伤心呢。我家弟马可从来没想过骗人。

“最后我终于想出辙来了,我跟那老太太说,回去就给她把咒解了。从他家出去直走过两户,往西拐一下有个小卖部,小卖部边儿上那家的姑娘明后天就回家了,这门亲事一说一个准儿。老太太听了就犹豫了,说找人问了,那姑娘面相克夫。我说那你儿子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,月老的姻缘簿上写的就是她,你是要忤逆我还是忤逆算命的?

“最后老太太只能从了,说下午就去问。我看她儿子眉眼也舒展了,这才把我请走。你就说看个事儿有多折腾吧,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差事谁受得了!”

“等一下,”鹿宁打断了他,“那姑娘要是真克夫,建国哥你不就把两家人都害了吗?”

黄建国又下肚了一杯酒,瘪着脸摇头。“哪来的什么克夫!那姑娘本来就和她儿子好着,是她跟那姑娘家里因为田间地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对付,死活不让儿子跟人家谈下去。她儿子当初就放了狠话,以后谁也不找了。那可不是谁也不找了?要我说这老太太就是不明白,找对象又不是治病救人,顺我的心哪有顺她儿子的心好使?”

“所以也没有下咒,也没有解咒,你这不是坑蒙拐骗吗?”子寂道,“那我觉得你在那儿待到下辈子也攒不够功德。”

“我的神通,”黄建国凑上去,一字一句地说,“无非就是知道的事儿多,看事情看得比那些肉眼凡胎明白。起死回生、谋财害命,哪怕就是这么个牵姻缘的事儿都有上头更大的神仙管着,我一个地头蛇上哪做主去?”

刚说罢,黄建国好像想起了什么,忙对着空气赔不是:“老常老常,我没说你的意思,你大人有大量,最近你也忙得很,回去再跟你整两壶啊。”

鹿宁顺着他眼睛的方向来回望,黄建国看见了,解释说:“老常是我们堂口的蛇仙,蛇是好蛇,就是呜呜喳喳的。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,万一记了我的仇,要跟我拆伙,堂口还支不支了?”

“那还真是。”子寂笑起来,“堂口正是忙的时候,你撂下摊子窜出来,恐怕你们堂口上上下下都记着你的仇呢。”

黄建国苦笑。“我这也算忙里偷闲。我家弟马这前儿给人看不了事儿了,他们记我的仇也没法。”

“弟马还有不能看事儿的道理?”子寂问。

“要不怎么叫‘天有不测风云’呢。”黄建国说起弟马眉头就皱了起来,“我本来还犹豫着年关里要不要出来。结果我那弟马最后看的那次事儿,你猜怎么着?那家的孙子在外头上着大学,刚回家就病倒了,发了一个礼拜的高烧,他们家找我抓药去了。前两天刚听了村头大喇叭说有地方闹瘟疫,那孩子好像就是从那地方回来的。我就说他们家孩子在学校走夜路冒犯了瘟神,让家里命格最硬的人带着孩子上城里大医院去,那儿有坐镇的神仙能平事儿。其他的人都搁家待着,瘟神就搁家门口呢。一家老小都听话在家了,就是苦了我那弟马,六七十的小老头,回了家我也不让他出马了,到了年根底下家里还什么都没有。我从这儿回去的时候,你们可得提醒我备点年货回去给他。”

“可你给的解决方案不是和电视上说的一样吗?”鹿宁问,“无非就是换了个说法,他们也会信?”

黄建国笑起来。“老弟,这你就不明白了。我刚说了,我的神通就只有知道的事儿多,看事儿明白。这个道理,从电视里说出来是一个样儿,从我嘴里说出来又是一个样儿。你别指望跟他们解释清楚,但他们照办了又没坏处,我就起这么一个作用。”

“我来给你解释一下。”子寂补充,“就是他虽然坑蒙拐骗、满嘴跑火车、没事儿就说大话,但他是个好黄仙。”

“我哪——哪——哪儿坑蒙拐骗了!”黄建国一急起来,话又说不利索了,“那叫对症下——药,懂不?”

子寂也不接他的话,几人调笑一番,也就过去了。过了一阵,子寂道:“趁着明日大年三十,仙祠还未休假,我们赶早去把你的事儿问了吧。”

黄建国讶然。“仙祠过年也休假啊?”

“那当然了,除却主管收纳祭品的仙官,其他的都要休假。年节里还当值的,据说日后要多记些功德名物之类的在名下。”子寂说着叹了口气,“反正我是没这福气了,全年无休,也没听说谁给我加班费。”

素归揶揄,“你还好意思要加班费?一天天的说是公务胜似休假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恨不得长在你那躺椅上不起来呢。”

黄建国面露艳羡,“大哥这活儿敢情好,我也求这活儿干干呗。”

子寂摆手,“你不行,你上进心太强了,可消受不了这种闲职。”

黄建国陪着笑,只是很快便不笑了。想了想,他把筷子一撂,自言自语道:“也不知我那坑蒙拐骗修来的功德,能换来个啥样的乌纱帽呢。”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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